九、
在她的强制要求下,我留家里休息几天,她去医院照顾杨洋——她穿上鞋正要走,我反应过来,连忙问她怎么说的自己的身份,她乐得拍我脑袋:“小陈跟我说杨洋是你朋友,你连同事都不告诉,我怎么可能告诉他。我说是你妈,知道他一个孩子待医院里,于心不忍跑去照顾,这么说行吧?”
要是是在游戏里,母亲绝对是人人哄抢的“神队友”,自带光环、各项技能满点。
我几天没见杨洋,原本惴惴不安,托她的福,心立刻平静。
在家待的时间够漫长,分分秒秒都在想,他会不会担心我——对于我的私心,别人蒙在鼓里,我的大脑清楚得不能再清楚。却在几天前才由我懂得。
他不知道我哥哥的身份,只把我当成个从一开始就陪着他的医生,即使想起什么觉得我熟悉,也只会加深他的在意。不说别的,他必然于我身上寄托了情感。就算这份情感与所谓爱情半毛钱关系没有,那也是我独一份的。
他是我一个人的。我能够无所顾忌地相信这一点。
对,我犯病,病入膏肓搁着不治。
但这病,我警告自己,只能犯到他完全想起来为止。从母亲戳破我的隐瞒开始,我最终妥协,自己没有理由不接受——由头来过,说说而已,发生的已经下黄泉,未发生的,生死簿上写得清清楚楚。从头到尾,他只能是我弟弟。
希望他想起来,想和他由头来过,二者根本是矛盾的,我居然安然自得地活在这种矛盾中许久,丝毫不觉察。
还好,我够平静——习惯接受,生活准则之一。
可休息三天后,我恍然失去了迈进他病房的勇气。躺在母亲常躺的摇椅上,天空在我眼里,万里无云,干净得像海水。
我又似乎开解了我,用刻薄的理智。
曾经被他活过来的喜悦冲昏头,想等他痊愈,傻小子打包带走,顺理成章一起过接着几十年的生活。
痴人说梦。我信以为真的虚假明明千疮百孔,但在杨洋那儿,它涂上的颜色还是太迷惑遮了最深的孔。怎么觉得能一起过生活,二十八岁的人,乐观过头。
哪本书上写的——“是不是真的像歌里唱的那样,爱情能战胜一切。”“没错,可你最好别信。”
我该潇洒放下,即使他没有想起来,断了逾越的念头仍是必然要求。
手机铃声扰了我的不经之谈。
“易峰,杨洋想起来了,全部事情。”母亲很高兴,声音都在颤抖。
可我被两耳光打醒了。
他想起来所有,包括,我是他的哥哥。
事情的结束来得突兀,居然,我自此无法把他拥有。
也许太高兴,想找个没人的地儿蹲下来,三岁小屁孩一样嚎啕大哭。
所以结果,我们真的没可能一起生活。
我不能接受。
攥紧拳头死死咬住。
我被自己骗了。
最失败的医生,我医不好我。
走在科室走廊里,接过一句又一句问候,陈曼利疾跑过来,把我拉进办公室。“怎么了?”“他居然是你弟?”她瞪大眼睛,直直望着我,里头的惊愕如果转化成毒能药死一头大象。我稳住自己,点头。
“我继父的儿子。”
“这样啊……不过……孔阿姨她,能答应?”眼珠滚了又滚,她才敢望我一眼。暗想自己的面色应该正常,我扯个笑摇头。
“以前太天真——我们不可能。”
的确没有法子可以慰藉,她无力地叹息道:“那有件和他有关的事,你想听吗。”
“听听也行。”可我暗自攥紧了兜里的笔。
“你走了一两天,孔阿姨还没来,我进去给他收拾碗筷。跟他说,‘你是咱们医院最幸运的人,院里上上下下不知道多少号人想被李医生这样贴身照顾啊,李医生这么好的人,暗送秋波的特别多’……”本来,是件好玩的事,可我们两个并没有高的兴致。
“然后他很认真地问,‘李医生有喜欢的?’;我回他,‘李医生心里有人,不是她们’。”
我沉默地看着她。
“‘什么样的人?’,他居然还在问,我就用你说的那句话回他,‘一个很温柔的人’。”
“他怎么说。”我依旧听见毫无意义的心跳。
“没说话,盖上被子睡了。”陈曼利接着嘟哝道:“他喜欢你吧,我还是挺希望你们一起的。”我拍拍她的脑袋:“我也希望,但是没几个希望可以实现。谢谢你,快去忙吧。”
绕路去卫生间洗把脸,我擦干脸边的水,镜子里的自己满脸犹疑。
不能接受也得接受。
深吸口气,我迈进病房里。
心突突跳,一眼过去便看到他,他咬着苹果,冲母亲笑弯眼睛,风涌进来,凉爽的夏末。暌违两年,我的弟弟杨洋。
“你回来了。”我脱口而出,惊扰他的笑。抬脸看我,眼里有大海的光亮,他看着我,我也看着他,母亲低头削着蜜桃。
“李……”他似乎想叫我名字,和以前一样。
“哥。”他叫完,给我一个笑:“谢谢你。”
笑不出来,我低头走过去。
“你是我弟,谢什么谢。”
十年没叫过我哥,他不可能忘记这件事。
“来,易峰,吃水果。”叉一块桃放我嘴里,母亲笑着望向我们:“好久没看到两兄弟一起,真高兴。”
我这才敢重新看他,他正盯着我,温柔如昔的眼底,闪闪烁烁着,和我一样的苦涩。
看来我们心知肚明。
晚餐是母亲炖的鸡汤,杨洋跟小时候一样把筷子伸进我碗里,但不再是抢我的肉吃,而是夹一块给我:“发烧这么久,补一补。”
“小子真懂事。”
接下来几十年,理应如此。
时间太晚,便不让母亲回家了,于是催两人睡下,我自己去办公室处理事情。处理完已经凌晨三点,没有困意,踱步在办公室里,最终还是回了病房。
我想看看他。
黑漆漆的,我一步步至他床边,猫腰坐上椅子,母亲就在我身后睡着,我无比小心。
大概看得清楚,他的头发长长了,脸边有肉了。很奇怪,不见他六天而已,像错过了好几年。
想到的片段,竟是两年前。
“李易峰,你凭什么瞒着我?有心情去找队长,就没心情说爸爸是怎么死的吗!”我有拜托过杨洋的队长,希望他能照顾好杨洋,别让他和杨叔叔一样做冒险的事情;却没想到杨洋会追问队长杨叔叔的死因——他太聪明,也怀疑——却因此知道了我们的隐瞒。
虽然谢枫说他从来没怪过我们,但怎么会,多少有,只是选择原谅。
这么好的傻小子,什么姑娘配得上。突兀想到这个,心头涌起不甘与酸。
大半夜的,犯什么病。
我暗暗责怪着,头却趴上床,他的手臂在我脑袋前,怕惊醒他,我移开一段距离。不想回办公室,就这么睡吧。
十五岁,他晚上发高烧,嘴里说胡话,眼角全是泪,一声又一声“爸”听得我心疼,无能为力跟着他流泪,攥紧他的手在他床边坐了一宿。
意识迷糊,发顶有只手在抚,很温柔。睁不开眼,我只能摸索着抓住。
有温度,不是个梦。我一惊,睡意全无。
杨洋……
没有睁眼没有抬头,我在挣扎的最后,抓着他的手,装睡了一宿。
医不好的病,婆婆妈妈的不甘不愿,到此为止。
事情差不多结束,探望杨洋的人一波波来,而我重新回到医生的位置,没日没夜地忙;母亲不放心护工,执意自己照顾杨洋,我也少了时间看到他。
没什么不同,只有一件事不同,两个月后,我决定看医生。
心理咨询师,一个漂亮姑娘,叫林飞娜,周光彦介绍的,说是“治病结婚一条龙承包”,我当个笑话听了:“那你要不要丧事一条龙承包?我的刀法,绝对准。”
“今天天气是不是很好?”背后的百叶窗遮住外面的天色,她笑着把沙漏倒过来。
“窗帘拉上了,我不清楚。”躺在软椅中,我轻着声音答。
“那你看看,可不可以起身去关上?”
“好。”我说罢起身,拉开了窗帘,阳光照得我睁不开眼。
“李易峰?”杨洋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,我怔住,“怎么还不走?”
去哪?
我转过身看他,他站在阳光下头,一身正装:“穿这么正式,干什么?”
他微微笑起来,眼里满是调侃:“老了记性不好啊?今天我结婚。”
“这么快?”我上前几步。
“二十八岁,不该成家?”看清楚他被照得分明的五官,却找不出一丁点对我的喜欢。我自嘲笑笑,点点头:“走吧。”
可他蓦地拽上我,背后有墙,我被一下子压上去。
“你怕什么?”紧盯我,眼前蒙一层霜。
融化以后,满目温柔。
我傻住。
“怕妈反对?怕别人笑?还是怕什么?”紧抓我不放,甚至加深手上的力气,温柔也碎开,他用失望的眼睛,一把扼住我的懦弱。
凭什么对我失望!
“我怕什么?我怕妈操心!怕你做不成爸爸后悔!怕你过不了正常生活被说闲话!怕我比你早死,你生病了没人照顾!我怕什么?自私点老子什么都不怕!”
他眼里慢慢蓄上泪,同我一样。
急促呼吸,眼里光影摇晃,他大吼:“那你为什么骗我?说句喜欢会死吗!”
他的嘴唇突兀贴上来,我一下躲开。
不看他,看着过分强烈的阳光。一闭眼就是零落的光斑,耳鸣不停,杨洋过分近。
“不喜欢会死。”扭回头,我狼狈地看着他。
“天气是不是很好?”林飞娜的声音突然响起,他近在眼前的脸瞬时消失,我从软椅上弹起,满头汗。
她笑望我:“被催眠的感觉如何?”
原来如此……刚刚是治疗的一部分。
“清楚自己的心了吧。”见我不答话,她接着问。
我摇摇头,讽刺笑笑:“我一直都清楚,所以想让你治。”她摆摆脑袋,不赞成我的话:“我帮你重复一下你刚刚说的话,你说,‘自私点老子什么都不怕’。”
我是这么说过。
“最后你说,‘不喜欢会死’。”她直直逼视我,不容我错开视线。
“林医生,需要再告诉你我来的目的吗?我需要你帮我,摆脱掉这份感情。”一字一顿,我咬牙道。
她保持着笑容:“那你需要我告诉你我的意思吗?你只是喜欢他,这份感情不是病症,我不能帮你摆脱。”
我听不得一点这种话,那让我觉得自己无路可走像个废人。
“那抱歉,我告辞了。”我起身往门边走,她不慌不忙道:“门从外面锁了,两个小时候以后才会打开。比起放弃,正确地接受也许更好,不如跟我聊聊?”